出獄前一天晚上,錢仁鳳夢到家人放鞭炮,旁邊圍著很多不認識的人。
第二天,近兩百人站在錢家門口的馬路上迎接,在家人的簇擁下,一身紅衣的錢仁鳳跨過火盆回到家。
距離她上一次跨出家門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13年。舉目四望,這個家一切如故,只是比當年更舊了。
2002年12月,17歲的錢仁鳳以“投放危險物質(zhì)罪”被判處無期徒刑,云南省高級人民法院駁回上訴維持原判。2015年12月,她收到了寫有“被告人錢仁鳳無罪”的云南省高院刑事判決書。
事發(fā)
13年前的正月初六,云南省巧家縣南團村的錢仁鳳來到縣城,在一家私立幼兒園做保姆,負責(zé)為14個孩子做飯、打掃衛(wèi)生。
正月十一,幼兒園快放學(xué)時,錢仁鳳發(fā)現(xiàn)3個孩子“有點不對”,她覺得可能生病了。家長來接孩子時,她還特意說,感覺娃兒生病了,回去要看看。
兩個孩子都被接走后,兩歲的侯磊還沒等來家長,園長朱梅帶侯磊離開了幼兒園,錢仁鳳則繼續(xù)留在園里打掃衛(wèi)生。
幾天后,錢仁鳳的父親錢志遠在家迎來了幾位不速之客。他們一進門就說要找裝老鼠藥的瓶子,還告訴他“你家姑娘犯事了”。
錢志遠有點慌,他被告知,小女兒在縣里的幼兒園投毒,死了一個兩歲的孩子。
經(jīng)過幾天調(diào)查后,當?shù)鼐秸J為兩歲的幼童因攝入毒鼠強身亡,且認定投毒者為錢仁鳳。
在2002年12月下發(fā)的《云南省高級人民法院刑事裁定書(2002云高刑終字1838號)》上可以看到案件描述:被告人錢仁鳳在“星蕊寶寶園”做工期間,認為朱梅對她不好,遂生報復(fù)之惡念,將從家?guī)淼臏缡笏幏旁谟變簣@內(nèi)面條、大米、豆奶粉等食品中,并將這些食品拿給該園的部分幼兒食用,致使侯磊經(jīng)搶救無效死亡,另兩名幼兒經(jīng)搶救后治愈。
2002年9月3日,因錢仁鳳當時未滿18歲,云南省昭通市中級人民法院作出了無期徒刑的判決。
錢仁鳳上訴到云南省高院,刑事裁定書的結(jié)論是: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如今回想起來,錢仁鳳還覺得后怕:如果當時年紀再大一點,自己可能就是另一個呼格吉勒圖。
檢方復(fù)查卷宗顯示,在錢仁鳳的認罪供述及辨認筆錄中,有5份筆錄后的簽名并非錢仁鳳本人所簽。《云南省高院刑事判決書(2015 云高刑再終字第2號)》認為:錢仁鳳的有罪供述、辨認筆錄由偵查人員代簽,辨認筆錄均未有見證人在場以及長時間持續(xù)對未成年人錢仁鳳進行詢問……違反了相關(guān)規(guī)定。
入獄之后,錢仁鳳曾希望那是一場夢,“太希望自己睡著了不要再醒來”。在睡夢里,她夢到過祖墳,夢到過母親。絕望的時候,特別想撲在父母懷里大哭一場。
前幾年,因為家里沒有電話,錢仁鳳就一封封地給家人寫信,說自己是無辜的,請求家人幫她翻案。接到這樣的信,錢家人卻有心無力:家人文化水平都不高,家里又窮,他們不知該找誰,不知該怎么做。
錢仁鳳此后13年的生活,都按照監(jiān)獄時間表。
“每一天都特別難熬。”錢仁鳳說。
獄中
上小學(xué)之前錢仁鳳跟著村里孩子跑到村小,跟老師說自己想讀書,但爸爸沒有錢。錢仁鳳就這么上了小學(xué),“成績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太差”。
但因為家里太窮,錢仁鳳連小學(xué)五年級都沒有讀完。到縣城打工后,她還不時到學(xué)校門口駐足,暗自想“在里面讀書的人要是我該多好”。
入獄后,錢仁鳳的心情糟糕了大半年,她嘗試通過看書調(diào)節(jié)心情。錢仁鳳喜歡看勵志書,如《卡耐基成功學(xué)》,也喜歡看心理學(xué)的書。她覺得,這樣的書能在絕望的時候給自己打氣。2009年,她買了一本《靠自己成功》,這是她最喜歡的一本書,后來她又把這本書送給了讀小學(xué)的侄女。
錢仁鳳剛開始看書時,每行字會有四五個不認識,她就查字典或問身邊的人。閑的時候,錢仁鳳喜歡抄書、練字,慢慢地,她的閱讀越來越順暢。
獄中每晚都有一個半小時的學(xué)習(xí)時間,新聞聯(lián)播過后,可以看其他電視節(jié)目,錢仁鳳最喜歡看法制頻道,也會讀法制類報刊。
有時看到與自己情況類似的案件,錢仁鳳就覺得看到一絲希望。
2006年,錢仁鳳第一次了解到,服刑人員可以寫申訴書。她便開始了漫長的申訴之路。
寫申訴書,等消息,杳無音訊,再寫。如此循環(huán)。有時,在法制雜志上看到律師的地址,她也會記下來嘗試寫信過去,但也沒有回音。有的獄友感覺不解,“怎么這么憨包包的”,也有獄友替她發(fā)愁,“你這個案子,可咋整哦!”
直到2010年4月9日,錢仁鳳在接受法律援助時見到律師楊柱。楊柱聽了錢仁鳳的陳述后覺得案件有點蹊蹺。經(jīng)過兩個小時的長談后,楊柱決定,如果真的是冤案,就免費代理。
那一天,錢仁鳳感覺心里輕松了,到了下一個監(jiān)獄規(guī)定打電話的日子,她激動地告訴家人,有律師愿意幫她、請家人趕快聯(lián)系這個律師。在這之前,錢仁鳳已經(jīng)許久沒與家里聯(lián)系。
此后的5年多,錢仁鳳的妹夫和侄子輪流跟著楊柱四處調(diào)查、取證。錢仁鳳的妹夫王進貴有初中文化,算是家族里文化水平比較高的,楊柱一有新消息就聯(lián)系他,再由他轉(zhuǎn)告錢家人。
2010年,錢仁鳳的父親、大哥和堂妹第一次一起到監(jiān)獄探望她。一家人點了有五六個菜的親情餐,但幾乎沒人吃得下。從這之后,每隔一兩個月,堂妹錢仁左就去看一次錢仁鳳。隔著窗子,錢仁左摸著錢仁鳳瘦弱的手,“感覺心里說不出的苦”。
錢仁鳳在獄中繼續(xù)勞動、讀書,繼續(xù)一封封地寫申訴書。2014年端午節(jié)前,她還寫了兩封信寄到云南省紀檢委和云南省政法委。這也是她在雜志上知道的,“覺得這兩個地方應(yīng)該管點事的”。
轉(zhuǎn)機
這幾年,堂妹錢仁左家蓋起了新房,第二個孩子也出生了,但錢仁鳳家還仿佛停滯在舊時光里。
錢仁鳳家土坯房房頂上的太陽能熱水器,是這個家里少有的幾件現(xiàn)代化設(shè)施之一。家里的電視,還是十多年前大哥結(jié)婚時添置的。
錢仁鳳外出打工前,家里的經(jīng)濟條件不好。在這個兩百人的小山村里,她家只能算是中下水平。
這些年來,大哥錢仁周到處打工養(yǎng)家,每年只有一兩個月在家。盡管賺錢不多,每次去監(jiān)獄看望妹妹時,他還是會給妹妹塞些錢,少則一百、多則一千。
妹夫王進貴在昆明的建筑工地干活,“干一天活拿一天錢”。這幾年,王進貴也記不清向老板請了多少假。“(申訴)能成功就成功,不成功也心安。”王進貴這樣告訴妻子。
剛開始跟著楊柱調(diào)查時,王進貴還覺得很有信心。2011年,駁回申訴通知書發(fā)下后,王進貴覺得少了一半的信心。反倒是楊柱安慰他,說要再堅持下去。
好消息終于來了。
2013年5月,云南省檢察院控申部門認為此案“有錯誤可能,建議立案復(fù)查”。消息傳來,錢仁鳳激動得一兩天都吃不下飯。此后的兩年間,楊柱一次次到省檢察院催問進展。催促歸催促,楊柱也理解檢察院的難處:重新調(diào)查,是個極耗時間的過程。
到了2014年,有一次勞動時,錢仁鳳打開擦窗用的舊報紙,一眼就看到了呼格吉勒圖案的報道。她悄悄留下了這張報紙,等勞動結(jié)束后細讀。
“看完后感覺特別壓抑,”錢仁鳳說,“他這份苦只有我能理解,同病相憐。”這也讓她看到了希望。這張舊報紙,她保留了一個多月。
2015年5月,云南省檢察院提出再審檢察建議,云南省高院于同日決定再審。這對錢家人來說是個意外之喜。錢仁鳳卻是百感交集:母親在一個月前去世,再也看不到再審的這一天。
9月29日,云南省高院開庭重審,檢方提出了“改判無罪”的建議。之后又是等待。
大哥錢仁周在山西打工,一個月前“實在是待不住了”,干脆趕回家等妹妹的宣判通知。
距離宣判還有四五天,錢仁左突然接到丈夫的電話,“告訴你一個好消息!”聽完電話,錢仁左激動不已,趕忙給錢仁鳳的父親和錢家其他幾個兄弟姐妹打電話。
那天晚上,錢仁左一口氣打了五十多塊錢的電話。
宣判,閉庭,簽字。
錢家人擁著錢仁鳳走出法庭,奔波5年多的妹夫王進貴十幾年來第一次近距離看清了堂姐的樣子。
汽車開出昆明收費站,錢仁鳳從頭到腳都換上了家人買的新衣新鞋。她從監(jiān)獄穿出來的外套、褲子和鞋子都被丟在路邊,算是對過去的告別。
回家
回家3天來,錢仁鳳還沒顧得上跟堂妹錢仁左聊聊家常。
自從出法庭的那一刻起,錢仁鳳就連續(xù)不斷地接受媒體采訪,她已經(jīng)不記得迎接過多少家媒體了。錢家門外的空地上散落的紙杯和煙頭,顯示著這幾天的繁忙。
回家第二天晚飯時分,錢仁鳳坐在角落默默地吃飯,邊扒飯邊瞪著好奇的眼睛聽身旁的人討論她的案子。人們還是習(xí)慣說“她”或“錢仁鳳”如何如何,仿佛旁邊坐著的不是錢仁鳳本人。
大哥錢仁周感覺妹妹“適應(yīng)力有點差”——看到親戚不怎么認識了。到家那天,錢家近兩百人在公路上迎接。錢仁鳳被圍上來的親戚抱住,她感到有點驚慌失措。慌亂中,她還把小爸(父親最小的弟弟)喊成了大哥,這個笑話被家人取笑了一天。
錢仁鳳還記得,離家前,二姐的兒子比她膝蓋高不了多少,再回來,這個當年的小娃娃都有兒子了。
2005年奶奶去世,2015年母親去世。兩位至親都沒能看到昔日的錢家小姑娘回到老屋。就在《云南省人民檢察院刑事申訴復(fù)查通知書》和《云南省高級人民法院再審決定書》下發(fā)前的一個多月,錢仁鳳的母親去世。電話里,家人還在瞞著她,但錢仁鳳似乎感覺到什么。她哭著請求再打一次電話。追問之后,這個在獄中待了13年的女子第一次情緒爆發(fā)、放聲大哭。這一刻,她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壓抑。
奶奶和母親的彩色照片掛在堂屋的墻上,微笑著看著一撥撥記者擠進狹小的堂屋。
直到晚上,最后一撥記者散去,屋里只有錢仁鳳和父親、大姐、哥嫂,她才顯得活潑了一點。家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家常,錢仁鳳捧著紙杯靜靜地聽著,很少插話。
家人勸她說:以前的壓力過去了,慢慢來,重新適應(yīng)社會。
錢仁鳳有點擔(dān)心:“可是我連手機都不會用。”家人接著興致勃勃地計劃著要給她買個手機:“現(xiàn)在三四百塊就能買一個手機,打一兩次電話就會用了。”
這天晚上,錢仁鳳跟著大嫂學(xué)用手機,直到凌晨一點鐘才睡覺。
回家第三天,錢仁鳳的談吐舉止已經(jīng)看不出太多異常。偶爾被人問起時,她還能笑著談起獄中的生活。
早上,她特意到讀過書的小學(xué)門口看了看。小學(xué)已經(jīng)變得與當年大不一樣,錢仁鳳在那兒只站了三四分鐘就跑開了,“害羞嘛,怕碰到熟人”。
本報云南巧家12月26日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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