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師大肺結核疫情“風暴眼”:79人班級只剩30多人上課
澎湃新聞記者 邱海鴻 綜合新華社報道
連日來,籠罩在肺結核病暴發(fā)陰云下的江蘇師范大學科文學院,已限制學生出校。
“10月15日上午,家長還能到校把孩子接回家,到了當天下午學校就不允許了。”江漪對澎湃新聞說,父母不太放心,也準備來接她回家做進一步檢查,車已經(jīng)上了高速公路。接到“限制出校”的消息后,她不得不通知父母“別來了”。
江漪是江蘇師大科文學院2018級軟件1班的學生,最近做完PPD(結核菌素試驗),她的手腕腫起一個大包,直徑達到15毫米,屬于強陽性。
據(jù)她說,她的幾個室友“因為肺結核”住進了醫(yī)院,留下空空的書桌和床位。
另據(jù)10月14日江蘇師范大學的通報,科文學院有22名學生罹患肺結核,43名學生仍單獨隔離進行醫(yī)學觀察。
江漪所在的2018級軟件1班是此次肺結核疫情的“風暴眼”。據(jù)該班多名同學回憶,早在2018年,他們班就有同學患上肺結核,之后每個學期陸續(xù)“都有同學休學”。他們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這個班就先后大約有10人確診,可以稱得上是該校學生感染肺結核的“重災區(qū)”。
據(jù)2018級軟件1班的班干部統(tǒng)計,這個班級大一剛入學時的總人數(shù)為79人,目前只有30多人留在學校繼續(xù)上課。
從已知較早的肺結核案例出現(xiàn),到近期大規(guī)模的學生陸續(xù)被確診或“胸部CT有陰影”,持續(xù)了一年多的時間。面對外界“校方是否存在瞞報導致疫情防治不力”等問題,江蘇師大科文學院院長費春也表達了校方的無奈。他說,學校雖然掌握確切的患有肺結核病例數(shù)和病患情況,但按照目前學校規(guī)定,學校無權發(fā)布通報。
江蘇省疾控中心副主任陸偉也在接受新華社采訪時稱,疫情如何通報“是個老問題”,基層和疫情發(fā)生單位能不能公布、什么時候公布、什么情況下公布,有時找不到依據(jù)。
“零號病人”疑云
根據(jù)江蘇示范大學官方披露的信息,暴發(fā)肺結核疫情的是該校的獨立學院——科文學院潘安湖校區(qū),在校生感染結核病始于2019年8月21日。
另外,10月15日,江蘇師范大學向中國之聲透露了疑似“零號病人”的相關情況。據(jù)中國之聲報道,2019年8月21日,科文學院1名學生在淮安診斷為肺結核,9月3日江蘇師范大學接到徐州市賈汪區(qū)疾控中心電話,告知該生確診肺結核,學校及時通知家長為該生辦理休學手續(xù),并將其帶回家進行治療,同時對肺結核相關治療事宜進行交代。
所謂“零號病人”,是第一個得傳染病,并開始散播病毒的病人。在流行病調查中,也可叫“初始病例”或“標識病例”。找到“零號病人”有助于更快、更精準地確認傳染病的傳染源和傳播途徑等重要信息,從而快速采取有效的防控措施,進而達到遏制疫情發(fā)展的目的。
“2018年9月入學軍訓期間,我們班有一個女同學體質虛弱,咳嗽不止,學校安排她參加‘半訓’。”2018級軟件1班的江漪回憶,這名女同學跟著軍訓隊伍,但不參加訓練。
軍訓結束不久,就聽說其查出了肺結核,于是休學回家、接受治療,再沒出現(xiàn)在班里。
根據(jù)正在隔離治療的黃鶯的描述,上述“半訓”同學即為2018級軟件1班得肺結核的第一例,當時還有幾個同學跟這名女同學講過話,而這幾個同學現(xiàn)在要么PPD皮試強陽性,要么CT影像異常。“回想起來,他們有可能是被第一例確診同學傳染的。”黃鶯推測。
沒想到,幾個星期后,又有一名男生確診肺結核,也休學回老家治療了。
多名2018級軟件1班的同學說,2018年秋冬季開始,每當出現(xiàn)有人確診肺結核之后,科文學院都會組織在校生做PPD和胸片檢查,但學校并沒有把最終的檢測結果告知每位學生。
他們稱,在校學校感染肺結核之后,學校既沒有向全校通報肺結核病情,也沒有提醒大家要戴好口罩,更沒有采取消毒措施。
上述主要情節(jié)在新華社相關報道中得到了證實。
江蘇師大科文學院所在地——徐州市賈汪區(qū)疾控中心副主任吳云俠對新華社表示,2019年暑假,科文學院學生何某某在家鄉(xiāng)的淮安市第一人民醫(yī)院被診斷為肺結核。區(qū)疾控中心得知消息后通知了校方,并對何某某所在的軟件學院的兩個班級91名密切接觸者,組織開展第一輪篩查,但未篩選出新增病例。
此后,校方又陸續(xù)開展了三輪篩選,陸續(xù)發(fā)現(xiàn)了一些學生“CT影像異常”、新增病例。
一個班大約有10人感染肺結核
江蘇師范大學科文學院官方顯示,科文學院是經(jīng)國家教育部批準建立的獨立學院,現(xiàn)有泉山和潘安湖2個校區(qū),在校生9900余名。費春是科文學院院長,也是學院法定代表人。
科文學院潘安湖校區(qū)位于徐州市區(qū)東北面,2019年啟用后,2018級、2019級學生搬至該校區(qū),2017級學生仍留在泉山校區(qū)。
“2019年秋天,我們搬到潘安湖校區(qū)開始了大二的學習、生活,但在全新的環(huán)境里,肺結核的陰影卻一直跟隨著我們。”2018級軟件1班的黃鶯說,2019年秋季剛開學不久,在她請假回老家的一天晚上,她突然聽說,室友發(fā)燒、咳嗽,到醫(yī)院檢查確診為肺結核。“后來,我們班又有一個同學一直咳嗽,他自己到醫(yī)院一查也是肺結核,接著就休學住院了。”黃鶯說。
黃鶯告訴澎湃新聞記者,2020年上半年,他們因為新冠疫情未返校,在家上網(wǎng)課。其間,有同學在微信群議論,他們所在2018級軟件1班休學人數(shù)又增加了5人左右,幾乎都是肺部的問題,有的是肺結核,有的是肺炎或肺積水,還有的是胸膜炎。
一名自稱是2018級軟件1班的同學在QQ表白墻發(fā)帖稱,其于2019年11月感染肺結核,之后因為肺結核休學回家的已經(jīng)有10人,其中,今年國慶假期還有2人被確診。
“我從小到大身體都很好,很少打針吃藥。上大學之后,學校每年組織PPD皮試和胸片檢查。”2018級軟件1班的鄧揚說,讓她難以置信的是,她總共做了5次皮試,腫塊一次比一次大,今年9月直徑達到15毫米,屬于強陽性。“我不放心,自己到醫(yī)院一查發(fā)現(xiàn)‘中招’了。”
包括鄧揚在內的多名同學表示,學校組織的篩查(只包含PPD皮試和胸片檢查)準確度不高,很多因肺結核休學的同學胸片都是正常的,可自己做CT檢查卻有問題。一些皮試陽性或強陽性的同學查完還照常上課,學校沒有組織他們繼續(xù)做CT、血檢等篩查。
多數(shù)CT異常的同學已服用抗結核藥
上述多名同學及家長將該校肺結核為何快速傳染擴散,歸因于學校未足夠重視,防控措施不得力。他們認為,篩查方法不當、排查感染學生不全面,則導致了病人的交叉感染。
對此,江蘇師范大學校長周汝光表示,在此事件中,江蘇師范大學科文學院從一開始就十分重視,一直在疾控部門的指導下“嚴肅認真”、“科學處置”。“(今年秋季新學期)學生返校專項體檢后,發(fā)現(xiàn)了新情況。”周汝光說。
根據(jù)江蘇師范大學的官方通報,10月10日至11日,對前期檢查結核菌素試驗強陽性及重點班級的師生進行CT篩查,又發(fā)現(xiàn)43名學生胸部CT異常,需進一步診斷排除。
2018級軟件1班多名同學告訴澎湃新聞,實際上,10月12日,2018級軟件1班和軟件2班的同學被學校的大巴車拉到了徐州市傳染病醫(yī)院。醫(yī)生看過CT后,要求軟件1班近20名同學留院觀察。而該班此次參加篩查的人數(shù)大約40人。也就是說,一個班“CT有問題”就有一半人。
“但是,因為無人繳納1000元住院費,學校又把我們帶回了剛建好的宿舍樓隔離,每人一間單獨隔離。”CT異常的黃鶯說,當天晚上,有同學向科文學院QQ“表白墻”發(fā)稿,很快“肺結核暴發(fā)”的事就在校園里發(fā)酵起來。
據(jù)多名CT異常的同學透露,兩天之后,10月14日,這些CT異常的同學才被從宿舍樓送到徐州市傳染病醫(yī)院住院,目前他們基本沒有發(fā)熱、咳嗽、咳痰、盜汗等癥狀,但醫(yī)生說從臨床上看可以確定是肺結核,所以醫(yī)生已給他們服用抗結核藥。
上述同學說,他們每天掛一瓶叫“利福平”的點滴,吃異煙肼片、吡嗪酰胺片、鹽酸乙胺丁醇片等4種藥物。
“這些藥物有很大的副作用,掛完水連尿液、眼淚都是紅色,有的同學還會過敏起皮疹,吃的藥還會關節(jié)疼、惡心等各種不舒服。”黃鶯對澎湃新聞說,“我們好好的一個人來上大學,結果感染上了肺結核。吃這些藥有可能變成耐藥性的肺結核,就算治好出院了也還可能復發(fā)。”
現(xiàn)在這些同學開始為今后找工作擔憂,擔心自己因患有(過)肺結核而遭用人單位或者同事所歧視、疏離。從身體上的折磨,到以后的隱形受歧視,黃鶯說,感覺自己遭遇了一場“無妄之災”。
79人的班級只剩30多人上課
一名非軟件專業(yè)的同學告訴澎湃新聞,學校因為“肺結核病情”登上熱搜之后,班里開了緊急班會。會上,輔導員要求每個同學戴好口罩,不要聚集,并通知學生宿舍樓、教學樓樓道都進行了消毒工作,電梯口也有衛(wèi)生紙來避免接觸。
澎湃新聞記者近日在現(xiàn)場探訪發(fā)現(xiàn),10月14日以后,江蘇師范大學科文學院潘安湖校區(qū)校處于封閉狀態(tài),校門口有多名保安把守,學生必須憑假條才能出校門,進校門則要查看證件,并查找假條銷假。
“因為新冠疫情,開學后出校要求變得嚴格。出了這件事(在校生感染肺結核),管得更嚴了。”上述同學告訴記者,出校需要找班主任填寫出門申請表,到學院蓋章,再經(jīng)過校級領導簽字才行,“門衛(wèi)只認章和字”。
江漣則對澎湃新聞稱,她所在2018級軟件班已經(jīng)成為了肺結核病情的重點班級,學校嚴格管控他們班的同學離校。“我們都想出去,回到老家的醫(yī)院自行檢查治療。但學校不準出去。”江漣說,“10月15日下午,有同學的父母已把車開到校門口,學校保安硬生生把人家攔住了。”
根據(jù)江漣的陳述,2018級軟件班于10月15日停課一天。16日,2018級軟件1班和2班居然還合在一起上日語課,“上課時大家面面相覷,生怕自己也被傳染了肺結核”。科文學院院長費春也告訴新華社記者,目前學校教學秩序基本正常,沒有停課計劃。
江漣向澎湃新聞透露,2018級軟件1班大一的時候共有79名同學,后來陸續(xù)有人確診肺結核休學,今年10月這次CT篩查又有20多人被隔離觀察,另外有個別同學則被父母帶回去檢查、治療,“班干部告訴我,現(xiàn)在課堂上只剩下33人”。
“已經(jīng)確診肺結核休學的就不說了,這次疑似感染肺結核這么多人,而我和室友PPD又是強陽性,整天呆在宿舍非常焦慮,天天睡不著覺。”江漣稱。
江漣和她的室友表示,他們班的同學有以下兩大訴求:一是讓他們回家上網(wǎng)課。二是現(xiàn)在所有的確診肺結核、皮試陽性同學的治療費用都是自己在墊付,希望學校進行報銷。
多名受訪學生也告訴新華社記者,雖然病毒消殺、科普宣講比以前更為頻繁,但他們難免還會擔心被感染。
疫情如何通報“是個老問題”
新華社記者調查了解到,今年秋季入學以來,江蘇師大科文學院有學生在校內論壇匿名發(fā)帖,質疑學校篩查不徹底、檢測不準確、疫情不通報。
“周圍同學看到這些信息開始恐慌,有的還向相關部門舉報、聯(lián)系媒體。”一位不愿具名的在校生稱,學校曾要求出現(xiàn)確診病例的班級保密,在媒體關注之前,一直沒有通報確切病例數(shù)。
科文學院院長費春對新華社表示,學校雖然陸續(xù)收到了當?shù)丶部夭块T的病例告知書,掌握確切病例數(shù)和病患情況,但按照相關規(guī)定,學校無權發(fā)布通報。當有學生質問,為何要接受結核菌素試驗篩查和胸片檢查時,只會告知他們學校出現(xiàn)了肺結核病例。
徐州市賈汪區(qū)疾控中心副主任吳云俠介紹,大部分傳染病沒有要求一定要向社會公布,甲類或乙類傳染病甲類管理由政府部門發(fā)布,例如新冠肺炎。其他的如乙肝、水痘、麻疹、肺結核等傳染病,未規(guī)定必須要發(fā)布,但要求及時報告登記、開展防控。
“疫情如何通報是個老問題”,江蘇省疾控中心副主任陸偉對新華社記者說,基層和疫情發(fā)生單位能不能公布,什么時候公布,什么情況下公布,有時找不到依據(jù)。
陸偉介紹,按照傳染病防治法等法律規(guī)定,目前各省衛(wèi)健部門每月會按期公布各類傳染病病例數(shù)字,其中也包含了肺結核的病例數(shù)。
疫情通報程序難以拿捏的背后,是個人隱私、集體恐慌、知情權利等多種影響因素難以兼顧的現(xiàn)實。
“大多數(shù)患者都有很強的病恥感,不愿讓別人知道自己得了傳染病。”中華預防醫(yī)學會社會醫(yī)學分會主任委員、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yī)學院公共衛(wèi)生學院教授盧祖洵表示,肺結核等傳染病患者和家屬,會擔心遭到歧視和社交孤立。
“由于肺結核治療時間長,對在校學生來說,患病意味著要休學隔離一兩個學期,重返校園后,日常生活和社會交往也會面臨壓力。”盧祖洵說。
陸偉認為,肺結核雖然是可防可治的常見疾病,但畢竟是傳染病,公布病例時會考慮是否合法合規(guī),是否會引起心理恐慌,更擔心出現(xiàn)造謠傳謠。“如果學校為了疫情防控,將所有具體病例信息告訴學生,不排除其他同學會產(chǎn)生心理負擔,甚至出現(xiàn)造謠傳謠現(xiàn)象,如何把控確實兩難。”他說。
作為科文學院疫情防控第一責任人,費春坦言:“作為院長怕引起恐慌,不能隨便發(fā)布病例信息,但學生有知情權,我們也很為難。”
(文中江漪、黃鶯、魏琳、鄧揚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