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救援的作業(yè)區(qū)已經被土回填,旁邊放著破碎的井管。
墜落枯井的東南方向,下午四點,家屬挖開土地,準備下葬聰聰。
距離事發(fā)地不遠處,一口井口已經破損的枯井,掩埋在荒草間。
昨日,原來救援的作業(yè)區(qū)已經被土回填,有一些群眾站在坑邊查看,坑的一圈豎立著“坑深危險,請勿靠近”的警示牌。
天色再次暗了下來,氤氳的霾籠罩著河北蠡縣中孟嘗村,直徑120米、深30多米的大坑回歸平靜,東南不到一公里處,一場葬禮正在舉行。
墳幾個小時前就挖好了,墳頭前放著一副一米來長的大理石棺。墳地不遠處,是一片白菜地。蠡縣干旱,農民靠種植白菜和山藥為生。
收割白菜的農民趕在入夜前,零星散去。
墳地上,幾個黑影抬著石棺,放到約一米深的土坑里,然后揮舞鐵锨,將土填平。他們點燃祭奠用的衣紙,火越燒越旺,紙灰伴著霾揚起,又散落在四周的土地上。
一個6歲的男童再一次埋在了土里——11月6日上午11點多,聰聰跟著父親收白菜時,不慎掉落40米深的枯井中。
最后的身影
11月,對蠡縣中孟嘗村31歲村民趙向陽一家而言,正是忙碌的季節(jié)。
蠡縣是著名的麻山藥之鄉(xiāng),除了挖山藥,當地還流傳一句俗語,“立冬不收菜,凍個冰涼塊”。
6日,禮拜天,早上10點半,6歲的聰聰和姐姐趴在父親趙向陽的三輪車上,準備去三里地外的田里收白菜。
鄰居張迷虎記得那天遛彎回家后,剛好碰見趙向陽開車離去。不到一個小時,他就從其他村民處聽說,趙向陽的兒子掉井里去了——是一口廢棄的枯井,距趙向陽家的地不到兩米。
趙向陽回憶,一開始姐弟倆都在車上玩耍??磦z人玩著悶,他允許孩子們下車,到菜地旁的一片空地里玩。
11點剛過,臨近飯點,聰聰向父親喊餓。
趙向陽想著,趕緊裝吧,裝完就能帶兒子回家吃飯了。
剛裝了兩車,他忽然聽到兒子在不遠處喊:“爸爸,這里有個坑。”
趙向陽抬頭循聲望去,模糊地看到兒子身影晃了一下,消失不見。
慌忙中,趙向陽跑了過去,低頭一看,發(fā)現(xiàn)一個枯井:這是村里人若干年前打的機井,用來澆地灌溉的。
趴在井口看了半天,一片黑暗。趙向陽回憶,自己十分著急,甚至“想一手抓著我兒,讓我兒出來。”
趙向陽告知父親和哥哥,并第一時間報警。三人商議后,立即調來鄰近田地正在收山藥的小挖機——這個以售賣麻山藥為業(yè)的村莊,幾乎家家戶戶都雇有挖掘機。
11點半,第一臺挖機的挖斗鏟進了這塊土地。
趙向陽沒想到,一場長達107個小時的救援,就此圍繞著這口枯井展開。
輿論的力量
6日中午,通過微信朋友圈看到幼童墜井的消息后,挖掘機司機張小芳放下碗筷轉身上車,開了20里路,從保去鄉(xiāng)一路趕來,并于當天下午1點到達。
和他一起到的,共十多人。張小芳介紹,當時,現(xiàn)場還是一片平整的田地和露出地面的井口。不多時,挖掘機便“轟隆起來”。
隨后,同村的親戚和鄰居來了。再后來,公安、消防、救援隊,都來了。挖掘機從一輛增加到兩輛,到當天凌晨,至少60臺挖掘機在作業(yè)。
官方通報,此次救援過程中,共有來自山西、石家莊和博野等多地超過500人自發(fā)組織前來參與救援,他們帶著鉤機、鏟車、軍大衣,甚至是雞蛋趕往現(xiàn)場。
但趙向陽至今仍不清楚民間救援隊怎么來的,也不知道有人在網上發(fā)布了求助帖,并在貼吧和微信朋友圈中廣泛流傳,還附上了聰聰姥爺的名字。
“蠡縣萬事通”公號的一名編輯在6日下午1點多接到電話,對方說“中孟嘗村有小孩落井了”。
他立刻在爆料群里詢問核實。下午2點09分,他在公號上更新了這個消息,并配上圖片,文章標題為“蠡縣中孟嘗村一孩子掉進井里”。
四五個小時內,“蠡縣在線”等當地和周邊村落的微信公號開始陸續(xù)發(fā)文和短視頻。編輯郭濤也在下午兩點左右,看到三四個人在朋友圈轉發(fā)小孩落井信息。
起初,郭濤因為不能確定信源,并未放在心上,在看到現(xiàn)場挖掘的小視頻后,于晚上七點發(fā)布了官微文章。“微信里所有群和朋友圈都在那時開始爆發(fā)式轉發(fā)此消息,微信完全被求助信息淹沒了,忽然爆發(fā)的感覺。”
昨日11點,救援結束了12個小時,圍繞枯井所挖的直徑120米大坑附近,仍有不少網友拿著手機拍照。
存爭議的救援
回顧這場生死救援,備受爭議的一點在于,為什么40米深的井,要挖上百個小時?
官方通報中,參與救援的挖掘機、鏟車、運土車、推土機等大型機械車輛達165輛,挖掘土方近30萬立方。圍繞出事枯井,挖開了一個直徑120米、深30多米的大坑。
參與救援的保定市直隸救援隊長王小冬11日告訴新京報記者,當家屬發(fā)現(xiàn)孩子墜井后,當即找來了附近正在收麻山藥的挖掘機進行作業(yè)。
“從救援的角度來說,作業(yè)面已經被破壞,且井口直徑只有30厘米。”王小冬說,所以,繼續(xù)挖掘成了能使用的、幾乎是唯一的救援方案。
另一救援的民間主力、保定藍天救援隊龐治回憶,6日11點55分左右,他收到了蠡縣警方打來的協(xié)助電話。5分鐘后,藍天救援隊蠡縣負責人的求助電話也到了。
當天,藍天救援隊分成三批,從下午2點多到6點多,陸續(xù)進場15名隊員。
現(xiàn)場指揮部探測到,井口距井底約40米。王小冬向指揮部建議,在這個距離之上,再往下挖1.5米。在他看來,枯井直徑約30厘米,墜井男童即便因為慣性被埋入浮土中,深度也不會超過這個距離。
除了作業(yè)面被破壞,現(xiàn)場的土層情況也遠比想象中的復雜。中孟嘗村多名村民證實,事發(fā)地原本是河床,已經干涸,不過仍然承擔著泄洪的任務。
龐治回憶,越往下挖,地質結構的復雜程度超過救援人員的想象。在碰到第一層膠泥層后,救援進度大大放緩,一連3個小時,只向下掘進了1米。
10日晚,距井底只剩下不到6米,所有人都認為,救援已進入了沖刺階段。
王小冬也前所未有地焦灼著。當救援隊開始“啃”厚度超過5米的硬土層,只能靠人工一鍬一鍬地推進時,他甚至感到了絕望。
此外,隨著挖掘深度的推進,井下出現(xiàn)了沼氣泄漏,并導致救援人員昏厥。
“救援第五天,已是臨界點,很多救援人員一直沒有好好休息,如果還沒有結果,真怕堅持不下去。”王小冬說。
最終,聰聰在井底被找到。據媒體報道,挖掘最后階段,在發(fā)現(xiàn)聰聰之前,先看到的是一塊因風化而散碎的水泥板狀物體,移開這些散碎物品后,在下面才發(fā)現(xiàn)了聰聰,孩子頭朝上,腳朝下,頭上的散碎水泥板狀物上面還有一層散落的沙土覆蓋。因此造成了一些井下探測儀器無法及早發(fā)現(xiàn)孩子蹤跡的情況。
近百米深的枯井
在村民張迷虎的印象里,村里莊稼地里的水井越打越深。“20年前,幾十米深的水井就能管100多畝地使用,如今近百米深的水井只能管50畝地了。地下水位不斷下降。”
去年此時,事發(fā)地附近的莊稼地里已種下了小麥,村民說,今年為了緩解地下水位的壓力,在政府的倡議下,很多人都沒有播種。
張迷虎回憶,出事枯井是1997年打的,周圍110畝地都靠它灌溉。2011年,井壁被水泵打壞,進了水和泥沙,就廢了。
不過,當地人打井都是村民自己組織掏錢,幾家聯(lián)合。而出事的井是請外村人打的,作業(yè)時自己就在邊上看著。
“打了兩天(井),近百米深,70截粗管和29截半細管接在一起。”張迷虎說,為防止進水,打好的井壁會高于地面一扎(注:約二十厘米),然后在邊上壘個小磚房。救援隊稱井深40米,是因為水沙沉淀,增加了井底高度。
活了幾十年,張迷虎從未聽說過有人落井。“水井在莊稼地就像一株野草,沒人會注意,更何況是枯井。”張迷虎說。井枯后,村民會另打新井,枯井在誰地里誰處理,打井和處理枯井都是村民自己的事,沒人管。
據他介紹,村民處理枯井有兩種方法,要么用一塊木板把井口蓋上,然后在上面鋪滿土;要么直接把井填埋。
事發(fā)枯井用的是第一種方式,鋪上土后還能在上面種莊稼。據一位村民回憶,這口枯井處理后,便沒再見過,直到兩個月前。
“那時收完地里的玉米,村民都忙著用機器翻土,弄壞了蓋在這口井上面的木板,使它重新暴露了出來。”
據媒體報道,趙向陽曾描述稱,枯井和地面相平,上面蓋了塊薄板,薄板上覆蓋了大約15厘米的土,別說是孩子,就是大人也看不出那下面有枯井。
承受的極限
在中孟嘗村,灌溉機井并不罕見。村外田間,幾乎每隔50米,平整的地面便會隆起一座環(huán)形、中空的水泥墩子。附近村民稱,這就是灌溉機井。
區(qū)分一口機井是否被廢棄,很簡單:井口上裝有銅制灌溉噴頭的,是正在使用的機井;井口光禿禿的,便是廢井。
機井被廢棄的原因,幾乎都是因為枯水。“沒水了,就不能澆地,就要去另外一個地方再打一口井。”有村民介紹,灌溉噴頭價值三千多元,因此在打了新的井后,往往會把噴頭拆走。
這樣,原本被覆蓋住的井口,就暴露在外。
井口寬度,剛好夠裝下一個成年人的雙腳,但足夠吞噬只有6歲的聰聰。
新京報記者在中孟嘗村實地探訪發(fā)現(xiàn),一些廢井的水泥井口已經被損壞,只剩一個洞口對準天空。
由于減去了水泥井壁的距離,這樣的洞口顯得更寬,也更危險。
而各地窨井、枯井“吃人”的現(xiàn)象頻頻發(fā)生。新京報記者梳理發(fā)現(xiàn),2015年至今媒體公開報道的意外墜井事件就達到29起,31名墜井者中,近8成是兒童,近4成生命最終未能搶救過來。
不過,中孟嘗村大多數廢井已經回填,井口塞滿了碎磚塊。
而據聰聰的父親趙向陽稱,出事的井口,并沒有被回填,也沒有放置井蓋。
昨日,冗長交錯的村路,將民房三五分割,村民來回穿折其中。東面入村,折七八道彎兒,趙向陽的家就扎在中孟嘗村深處。兩米寬三米多高的門墻,砌滿深綠色石磚,上書“祥云浮紫閣”五字橫聯(lián)。
繞過屏墻是北方特色的大開院,兩間堂屋坐北朝南。門口種兩棵柿子樹,屋頂高的枝頭綴著巴掌大的紅柿子。
趙向陽一家四口和父母一起住在這里,院子晾著還泛青的白菜,邊上散落著跳繩、皮球和搖車等玩具。
聰聰家不遠處的豪鑫雜貨鋪老板回憶,聰聰老實、有禮貌,和姐姐感情特別好。姐弟倆每次來雜貨鋪,都會先告訴自己想買什么,然后再付款,“而不是伸手就拿。”
下午兩點,數十名親屬聚在院子里,爺爺在聰聰房間里來回轉悠,翻出孩子的書包玩具,又拎起幾件孩子的衣服。
親戚說,趙向陽一家人很勤快,是掙錢的手兒,孩子平時都是爺爺帶,跟他感情很深。
兩個孩子上學都是爺爺接送,一天4趟。“村里同齡的孩子不多,姐弟倆平時一起玩兒,碰見村里長輩,會叫人。”親戚告訴記者,聰聰瘦,看起來要比同齡孩子小一點,但平時還是有點調皮,家里人也很寵他。
昨日下午3點,院子里的陽光斜到窗上,幾名中年男子扛起鐵鍬出門,爺爺將聰聰的衣物打包拎上,往東面村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