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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1日,鄧小嵐老師走了。
鄧小嵐是北京市公安局退休警察,從2004年起,在阜平縣馬蘭村義務(wù)教音樂18年。在這里,她組建馬蘭小樂隊,籌辦馬蘭音樂節(jié),不斷澆筑山里孩子的夢想,讓這里的聲音為外所知,才有了馬蘭花合唱團登上北京冬奧會開、閉幕式舞臺。
在孩子們眼里,她是慈祥的,帶來歌聲和音樂的奶奶。
一個孩子的童年哪能沒有音樂
2月4日、2月20日,來自阜平山區(qū)的馬蘭花合唱團,登上了北京冬奧會開、閉幕式舞臺,44名山里孩子演唱了希臘語的《奧林匹克頌》,其中8名孩子來自馬蘭小學。
馬蘭小學現(xiàn)有100名孩子,從幼兒園到6年級共有7個年級。
馬蘭小學原來只是岔河小學下設(shè)的一個教學點。一度因為孩子減少,要合并到岔河小學。但鄧小嵐老師在馬蘭小學教學多年,村小的名氣更大,合并后的小學就保留了馬蘭小學,岔河村也改為馬蘭村。
阜平縣城南莊鎮(zhèn)馬蘭小學校長陳業(yè)田還在井溝小學教書時,就聽說馬蘭小學有個鄧小嵐老師義務(wù)教音樂,還帶著孩子們?nèi)チ酥醒腚娨暸_。“山里的孩子別說上央視,就是當?shù)仉娨暸_都沒去過,所以當時可羨慕了。”
2017年9月陳業(yè)田調(diào)任馬蘭小學校長。時間久了,陳業(yè)田從羨慕、敬仰,慢慢把鄧小嵐當成了同事。“她來一次住十天半個月,每天下午到學校上課。小學下午都是社團課,喜歡音樂的孩子就去找鄧老師學,周六日去她的住處學。”
陳業(yè)田說,在井溝小學時,下午的社團課無非就是學校大合唱,馬蘭小學自備的樂器也大多是小鼓、鑼,“但鄧老師帶來的不一樣,是長笛、豎笛、手風琴、小提琴、吉他等樂器。鄧老師每次都說,一個孩子的童年哪能沒有音樂。”
孩子的童年不能沒有音樂。這是鄧小嵐義務(wù)教學18年的發(fā)端。
1939年3月至1948年,鄧小嵐的父親鄧拓先生曾在阜平馬蘭村領(lǐng)導(dǎo)《晉察冀日報》。
2003年清明節(jié),鄧小嵐回村給烈士掃墓。臨走前,想和馬蘭小學參加紀念儀式的小學生唱支歌,她發(fā)現(xiàn)村里的孩子國歌都唱不好,“沒有音樂的童年很蒼白的。我想讓她們的童年變成彩色的。”
2004年開始,鄧小嵐開始往返北京和阜平縣馬蘭小學之間義務(wù)教音樂。
今年1月底,在接受本報記者采訪時,鄧小嵐曾這樣描述這趟行程——從北京家里出發(fā),坐地鐵或公交到北京西站,乘火車到定州,再轉(zhuǎn)大巴車到阜平縣,再換乘小巴車到村里。后來有了高鐵和直達高速,這趟行程才從一天縮短到大半天時間。
可即便是2004年,鄧小嵐也是位61歲的老人了。
馬蘭村村民席金海從手機上看到了鄧小嵐去世的消息。“這心里可難受哩。我三個姑娘,都跟著鄧老師學過音樂,山里孩子不一定成為音樂家,可鼓搗這東西,讓孩子們開了眼。”
席金海的小女兒席慶茹是馬蘭花合唱團成員之一,也是馬蘭小樂隊的成員,今年上4年級,從電子琴到小提琴,給份樂譜,席慶茹都能拉一段。“后來我發(fā)現(xiàn),孩子要是愛好這個東西,就不會影響學習。”席金海說,更重要的是,他發(fā)現(xiàn)有了音樂做伴兒,小孩子似乎更快樂。
她的快樂在孩子們這里
3月22日,鄧小嵐的子女在訃告中寫道:媽媽生前最后的18年里,把大部分時間和精力投入在河北省阜平縣馬蘭村的兒童音樂教育,這給她帶來快樂和滿足。
阜平縣熟悉鄧小嵐的人都很驚訝她的精神頭——
2004年到馬蘭村開展教學,2006年組建馬蘭小樂隊。2010年8月,帶隊參加在北京舉行的第四屆中國優(yōu)秀特長生藝術(shù)節(jié)開幕式。2011年6月,帶隊參加“紅歌嘹亮唱響中國”演唱會,還參加過河北和北京的電視臺節(jié)目錄制等。2013年發(fā)起“馬蘭兒童音樂節(jié)”。2015年鄧小嵐親自設(shè)計,自籌資金把小學校旁邊的荒土坡打造成一座三層“音樂城堡”。就連這次到北京冬奧會彩排,鄧小嵐也親力親為,幾小時的彩排一跟就是一天。
“你什么時候看到鄧老師,她都是面帶微笑不急不緩,尤其是看到孩子們的時候,她是真心喜歡教孩子們。”陳業(yè)田說,鄧小嵐帶過的學生已經(jīng)很多屆了,“她說,誰想學我都要,只要你喜歡。”
2021年11月和12月,北京外國語大學歐洲語言文化學院希臘語專業(yè)學生林嘉濠,曾兩次到阜平教合唱團希臘語,“我到阜平第二天,鄧老師就自己趕到八一學校悄悄坐在了最后一排,下課的時候我看到她隨身帶的本子上密密麻麻都是拼音標注。后來,她推薦我們也用這個辦法教孩子們,效果非常好。”
林嘉濠回憶,和孩子們比起來,鄧小嵐的學習進度并不快,但她非常認真,每個發(fā)音都力求標準,“后來我才知道,鄧老師不光是為了方便去糾正合唱團,她還想學會了去教沒有選入合唱團的孩子們。”
在教學上認真,在生活上,鄧小嵐能將就則將就。
阜平縣城南莊鎮(zhèn)夏莊學區(qū)中心校校長劉凱說,有一次他到鄧小嵐在馬蘭村的住處,發(fā)現(xiàn)床板上就一個薄薄的墊子,上面鋪著一塊薄褥子。“我看不下去,就說鄧老師,你再鋪一層,這多硬啊。你猜她說啥,她說‘有個地方睡就行’。”
劉凱說,鄧小嵐的住處除了帶孩子們上課的桌椅,就一張床,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說她的快樂在孩子們這里,我信。”
席金海說,因為鄧老師在村里住久了,大家都不拿她當外人,但是誰家請鄧老師去家里吃飯,她都不去。“偶爾做點好吃的,給鄧老師送過去,她出于客氣才會收。人家是真心來這兒干事的,啥也不圖。”
馬蘭的歌聲會繼續(xù)
22日下午,劉凱盡量平靜地跟合唱團的孩子們說了鄧老師去世的消息,“教室里哭成一片,大家都非常難過。”
馬蘭花合唱團合唱了一首《馬蘭童謠》來送別鄧小嵐。“鄧老師讓孩子們明白了一個道理,通過自己的努力,夢想真的可以成真。”劉凱指的是這次登上北京冬奧會開、閉幕式舞臺。
正如鄧小嵐的子女在訃告中所寫:北京冬奧會馬蘭花合唱團的孩子們演唱的奧林匹克會歌獲得世人高度贊揚,更將她的快樂推向高峰,她在自己生命的高光時刻離去。
的確,從零基礎(chǔ)的馬蘭小學開啟,鄧小嵐幫山里孩子實現(xiàn)了一個音樂夢。
這個過程,用了漫長的18年。
2005年,鄧小嵐號召兄弟姐妹捐款4萬元把4間破爛的馬蘭小學教室翻蓋成7間新校舍。也是這一年,她開始從親朋同事那里“募集”樂器,在接受本報采訪時,她輕描淡寫地說:“誰那兒有就給點,積攢多了,孩子們就有的用了。”
鋼琴、小提琴、手風琴、吉他……就這樣一件件從北京陸續(xù)運到馬蘭小學。
“現(xiàn)在學校的音樂樓也是鄧老師籌建的。”劉凱說,鄧小嵐來到馬蘭村這些年,村小學用上了水沖式廁所,因為小樂隊有了名氣,孩子們上學的本子、筆都有了捐助,“馬蘭小學的孩子們基本實現(xiàn)了零費用入學。”
在2019年馬蘭村21個自然村的村民集體搬遷進樓房前,最遠的學生家距離學校有6公里,一到下大雨大雪,學校就特別擔心孩子們路上遇到危險。
也是因為距離,小學的孩子們中午要在學校解決午飯。即將大學畢業(yè)的席雯茹記得,她上小學時,每天中午都要帶飯,“沒地方熱,就吃口涼的。要么就啃干方便面。”
2011年,在鄧小嵐的奔走下,北京電臺為馬蘭小學捐建“愛心食堂”,每個孩子中午都能吃上一頓熱乎飯,“鄧奶奶給我們帶來的好處太多了。”
鄧小嵐不止做了這些。
“我在兩所學校工作過,對比的感觸更深一些。”陳業(yè)田說,井溝小學的孩子膽怯,遇見生人就會跑開,他到馬蘭小學報道第一天,就有學生主動跟他打招呼,問他是誰,“我笑著介紹我是新來的校長。那種感覺特別不一樣,這里的孩子更自信。尤其是舉辦六一兒童節(jié)活動,會發(fā)現(xiàn)孩子們因為有機會走出去,明顯更有表演欲。”
就像參加完北京冬奧會開幕式后,家長們普遍反映,感覺孩子們變得更外向。
而這個變化,是鄧小嵐用音樂改變的。
鄧小嵐畢業(yè)于清華大學,曾參加過學校的樂隊,通過手把手地教,山里的孩子們對音樂有了理解。鄧小嵐義務(wù)教學的18年里,馬蘭小學考出去幾位和音樂專業(yè)相關(guān)的大學生,有的在西北民族大學念音樂教育系,有的從河北幼兒師范學校畢業(yè)后從事幼兒音樂啟蒙教育工作。
她曾經(jīng)這樣說,山里孩子缺的不是天賦,而是機會。
這個機會,當?shù)卣谂Π盐铡?/p>
“請鄧老師放心,我們的合唱團目前還在集中上學。我們會把這個團維護好,讓馬蘭花的歌聲不斷。”劉凱說。(河北日報記者 白 云)
記者手記
一次沒有見面的采訪
今天,翻找出1月底采訪鄧小嵐老師的筆記,時隔兩個月,再寫馬蘭花合唱團,沒有了鄧小嵐。
我和鄧老師并未見面。1月底,聯(lián)系到鄧老師時,她已經(jīng)隨合唱團前往北京封閉彩排,為冬奧開幕式演出做準備。我對鄧老師的印象,是幾次電話采訪和網(wǎng)上眾多的報道內(nèi)容,以及我們后期溝通稿件細節(jié)的過程。
鄧老師說話溫和,語氣不急不緩,對于所有涉及到她個人付出的問題,她都不愿意多介紹,大多是一言帶過,反倒是囑咐記者,你多寫寫孩子們和阜平的其他老師。以至于我在寫關(guān)于鄧老師的內(nèi)容時,有點捉襟見肘。
在鄧老師的幫助下,我逐漸聯(lián)絡(luò)到為馬蘭花合唱團這次演出而付出的所有老師們——阜平縣城南莊鎮(zhèn)夏莊學區(qū)中心校校長劉凱、保定學院音樂學院院長張紅玉、阜平中學音樂老師蘇志艷、阜平縣城南莊鎮(zhèn)八一學校老師高玥、北京外國語大學歐洲語言文化學院希臘語專業(yè)學生林嘉濠……
鄧老師不愿意在馬蘭花合唱團的功勞簿上過分宣傳自己。
但對于要宣傳的馬蘭花合唱團,她又字斟句酌,格外認真。
請鄧老師幫忙審核稿件過程中,她幾乎是逐字逐句地把關(guān),比如,把“從網(wǎng)上找來譜子”中“譜子”改為歌譜;把過于通俗描述的“希臘語老師不懂音樂,音樂老師不懂希臘語”中的“音樂”改為合唱;把“帶孩子到國家大劇院演出”(其他媒體報道過)中的“演出”,改為參觀。
鄧老師希望我把某個合唱團孩子的老師也提一下。我解釋說,因為不能全部都采訪并寫進稿件里,就省略了一位。鄧老師發(fā)過來一條很長的微信跟我“理論”——他是和他老師一起來的,而且那位老師在一邊把關(guān),那就不能光寫一個人吧……
那一刻,我感受到了一位長者對于年輕人的呵護,簡單又直接。
鄧老師的微信除了自己的名字,后面是拼音Malan。從2014年至今,在她一共6條信息的朋友圈中,4條關(guān)于馬蘭。有馬蘭村2021年11月7日的第一場雪,有這一天馬蘭小學一位小學生給爺爺彈電子琴,還有馬蘭村的村民活動和馬蘭村俯瞰圖片。
那次采訪中,我曾經(jīng)問過鄧老師,為什么會對馬蘭村有這樣的情感?她頓了頓說,她出生在阜平縣城南莊鎮(zhèn)馬蘭村附近的易家莊村,曾被寄養(yǎng)到當?shù)剞r(nóng)戶家。1997年她回馬蘭,一位村婦喊出了她的小名兒,讓她淚流滿面。
那一刻,我理解了,她早已把馬蘭當成了家。文/河北日報記者 白 云